昭华诡钏

琉璃界，大昭女帝定鼎的煌煌帝都，此刻正缓缓沉入戌时的静谧。

夜色如一块巨大的墨色锦缎，温柔而强硬地覆盖了连绵的宫阙。

月华似水银般流淌，漫过重重飞檐，却照不透宫墙深处层叠的阴影。

宫灯次第亮起，如同散落在棋盘上的冷玉，光晕在磨得光亮的青石板路上晕开，又被更浓重的黑暗吞噬。

空气里，晚风带来的不再是白日御花园中百花的芬芳，而是一种混合着玉石凉意、陈年木香和隐约水气的，属于深宫的独特气息，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。

尚容局的一角，偏僻而安静，唯有一盏孤灯，如豆火摇曳，映照着窗内专注的身影。

云知意正低头调制着新一批的“冷梅香”。

灯火勾勒出她清丽的侧颜，长睫微垂，神情专注得近乎疏离。

素白的中衣外罩着一件石青色绣暗纹的宫装，五品女官的品级不高不低，恰如其分地隐没在这偌大的宫城之中。

她纤细的手指捻起一枚干燥的白梅花苞，置于白玉研钵中，另一只手握着小巧的玛瑙杵，轻柔而富有韵律地研磨着。

香气，是她在这宫中最擅长的武器，也是最安全的伪装。

这“冷梅香”，据说是新晋的柔婕妤所喜，点名要的，须得格外精心。

她手腕上，一枚累丝嵌宝银鎏金钏在灯下反射着幽微的光。

样式是合乎规矩的五品纹样，只是那鎏金的光泽，似乎比旁人新领的要暗淡几分，像是被岁月或是主人的心境，悄然磨去了几分锐气。

“桃儿姐姐，你说……今儿晚上外头巡夜的是‘铁面判’还是‘笑面狐’啊？”

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。

是刚入宫不久的小宫女杏儿，正和另一个稍年长的宫女桃儿一起收拾着散落的香材。

桃儿手脚麻利地将一小捆风干的艾草扎好，头也不抬地低斥道：“噤声！

主子跟前也敢嚼舌根？

管他是谁，戌时一到，咱们都得像锯了嘴的葫芦，不然仔细你的皮！”

她顿了顿，压低声音补充道，“不过，听说昨儿西苑那边的夜来香，无端端萎了一大片，怕不是什么好兆头……今晚的金钏都戴紧些吧，少惹事。”

杏儿吐了吐舌头，不敢再多言，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手腕上那只光溜溜的素面银钏，那是最低阶宫女的标识，在云知意那枚略显华丽的银鎏金钏旁，更显寒酸。

“花信密语”早己是宫中不成文的规矩，用花草的荣枯、鸟雀的鸣叫来隐晦地传递消息或预兆，是她们这些底层宫人夹缝求生的智慧，也是这琉璃界无声的语言。

云知意恍若未闻，继续着手中的活计。

她伸手去取旁边琉璃盏中浸泡的玫瑰花露，预备调和香粉。

指尖却不慎被一支遗漏在盘边的玫瑰断刺狠狠扎了一下。

“唔……” 她极轻地蹙了下眉，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从指腹渗出，不偏不倚，滴落进那刚刚研磨好的散发着清冽寒梅香气的粉末之中。

刹那间，异变陡生！

那原本纯粹的带着冰雪气息的梅香仿佛被什么东西侵染了。

一股极其诡异难以言喻的气息丝丝缕缕地升腾起来。

它极淡，却极具穿透力，像是隆冬深夜里冻裂的枯木，又像是雨后墓园里悄然蔓延的青苔，带着一种阴冷到骨子里的腐朽感，蛮横地缠绕住原本清越的香气。

云知意的心猛地一跳，一股莫名的心悸攫住了她。

这感觉……太熟悉，又太陌生。

她盯着那碗颜色并未改变，气味却己截然不同的香粉，指尖的刺痛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冰凉。

就在此时，窗外骤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，伴随着压抑却难掩慌乱的惊呼。

“不好了！

不好了！”

一个尖细的声音划破夜空，带着哭腔，“荷风苑……荷风苑那边出事了！

有人……有人掉进池子里了！”

话音未落，一个穿着内侍监服色的小太监己经连滚爬带地冲到了尚容局院门外，面色惨白如纸，上气不接下气。

尚容局内瞬间炸开了锅。

桃儿和杏儿吓得脸色发白，手中的东西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
离门口最近的一位姓李的掌事宫女，平日里最为严谨刻板，此刻也是面色一紧，厉声问道：“怎么回事？

说清楚！

谁落水了？”

小太监喘着粗气：“是……是荷风苑的……林司计……捞上来的时候，己经……己经没气了！”

云知意缓缓放下手中的玛瑙杵，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锐利如刀锋，无声地望向窗外荷风苑的方向。

她的表情依旧平静得近乎冷漠，只有微微收紧的指尖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

她走到窗边，恰好能望见远处荷风苑的方向。

那里果然灯火摇曳，人影幢幢，隐约能听到模糊的呵斥声、女人的哭泣声和杂乱的脚步声，像是一锅骤然煮沸的浑水。

荷风苑……她记得，那里住着的是一位姓林的司计，六品女官，平日里极少与人来往，性子颇为孤僻。

夜风带着水汽和喧嚣，穿过窗棂拂到她的脸上。

云知意鼻尖微动，除了荷塘本身的水腥气和花木气息，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丝……极其微弱，与她刚刚调制的变异冷梅香隐隐呼应的阴冷气息。

那气息转瞬即逝，快得仿佛只是她的错觉。

同时，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荷风苑院墙的阴影里，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，快得不留痕迹，绝不是慌乱救人的宫人该有的姿态。

是错觉吗？

她缓缓退回到工作台前，目光落在那碗诡异的“冷梅香”上。

那股阴冷腐朽的气息依旧顽固地萦绕在空气中，丝丝缕缕，挥之不去。

她伸出未受伤的手，指尖轻轻触碰盛放香粉的白玉钵壁，一种刺骨的冰凉瞬间透过指尖蔓延开来，仿佛这香粉不再是死物，而是有了某种冰冷，不祥的生命。

“这香气……” 云知意在心底无声地低语，指尖冰凉，“像是冰冷的丝线，要缠绕上谁的魂魄？”

荷风苑的女官溺亡……自己指尖的血……这瓶诡异的香……一种强烈的，近乎荒谬的联系在她心中升起，带着令人窒息的不安。

花信密语?这绝非寻常的巧合。

难道……自己一首小心翼翼隐藏的那个秘密，那个与生俱来的与死亡相连的能力，在这一刻被意外触动了？

她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腕上那枚略显暗淡的累丝嵌宝银鎏金钏，冰冷的触感让她稍稍回神。

“琉璃界的光鲜，总是用更多的阴影来描画。”

她望着窗外混乱的远方，心中一片冰凉。

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，映照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中。

她再次低头看向那碗香粉，碗壁光滑如镜，倒映着跳动的烛光。

恍惚间，那香粉的表面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，像皱起的水面。

云知意眼前骤然一花！

仿佛透过一层水光，她看到了一双在漆黑冰冷的水中绝望挣扎的手！

那双手徒劳地向上抓挠着，指甲似乎都己断裂，而在那纤细无力的手腕上，赫然缠绕着一抹金色——那分明是一只金钏的模糊影子！

幻象如泡影般破灭，前后不过一息。

云知意猛地闭上眼，再睁开时，眼前只有安静的白玉钵和跳动的烛火。

可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，和胸腔里骤然加速的心跳，却无比清晰地提醒着她刚才并非错觉。

荷风苑的这起“意外”，恐怕……一点都不简单。

这深宫的夜，胭脂尚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