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村扶贫干部

白杨把烫金聘书塞进抽屉最底层时，窗外的梧桐叶正扑簌簌地往市委大院的水磨石地面上落。

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全省脱贫攻坚先进个人名单，他的照片卡在第三排右数第五个，蓝底证件照上的笑容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标准弧度。

“真要报名？”

老科长端着枸杞茶踱过来，杯壁上印着“扶贫先锋”西个褪色的红字，“三年前你牵头做的智慧农业云平台，现在还在省厅库房吃灰呢。”

保温杯磕在桌面的闷响惊醒了电脑休眠屏，山水壁纸上女友种的多肉在像素点里舒展着肥厚叶片。

打印机突然发出嗡鸣，吐出一张泛着油墨味的A4纸。

标题《关于选派机关干部驻村开展乡村振兴工作的实施方案》的第二条被红笔重重圈住：“具有农学、信息技术等专业背景者优先。”

墨迹沿着纸纤维晕开，像极了他小时候看到的那些龟裂的稻田。

记忆突然倒带回暴雨倾盆的午后。

那天他作为调研组副组长核查扶贫资金使用情况，车在泥泞的盘山路上抛锚。

躲雨的屋檐下，十二岁的影倩正用铅笔头在烟盒背面演算数学题，她家墙头密密麻麻贴着十七张扶贫公示表。

“叔，俺爹说等光伏发电的钱下来，就能买新作业本了。”

影倩把结霜的柿子塞进他手里，冰凉的触感顺着掌纹渗进血管。

此刻掌心还残留着那种沁骨的寒凉。

白杨扯松领带，光标在电子申请表“申请理由”栏疯狂闪烁。

文档里躺着精心打磨的三百字套话，从“政治站位”到“时代使命”排列得整整齐齐，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画面：影倩家漏雨的灶台上煮着浑浊的草药，村支书手机相册里发霉的香菇大棚，乡卫生院墙上泛黄的"先诊疗后付费"宣传画剥落成残破的拼图。

书架最深处那本《中国乡村调查》突然闯入视线，扉页上二十岁的自己用蓝黑墨水写着：“让理论在泥巴里生根”。

走廊尽头的会议室泄出争吵的碎片。

“二十七八岁正是提拔关键期”“驻村回来位置早被人顶了”“我们正在培养他......”......声音撞在光可见人的大理石地面上，溅起细小的回声。

白杨摸出钢笔，笔帽上“农业大学优秀毕业生”的字迹己被磨得发亮。

申请理由栏的官方措辞开始扭曲变形。

他删掉整段文字，任由笔尖在纸上犁出沟壑：“我见过十七种颜色的扶贫表格，却没见过表格背后的笑容；设计过七个版本的智慧平台，但没摸过老乡掌心的老茧。

恳请组织批准我到离土地最近的地方，检验那些在空调房里写就的方案是否能在风雨里发芽。”

点击发送的瞬间，秋阳正掠过市委大楼顶端的国徽。

一枚金黄的梧桐叶粘在窗玻璃上，叶脉里还流淌着夏末的绿意。

白杨把女友送的宇航员钥匙扣转了个方向，塑料头盔反射的光斑跳进抽屉深处，照亮了那本蒙尘的聘书——市农业科技公司技术总监，年薪数字足够在市中心买下半栋玻璃温室。

走廊传来急切的脚步声，组织部干事的皮鞋跟敲打出密集的鼓点。

白杨起身推开窗，山风裹着稻花香涌进来，吹散了办公桌上规整的文件。

那些印着“实施方案”“考核细则”的纸张在风中舒展，终于显露出纸张原始的粗糙质地。